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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先生經典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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木心先生經典散文

導語:散文素有“美文”之稱,它除了有精神的見解、優美的意境外,還有清新雋永、質樸無華的文采。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木心先生經典散文,希望你們喜歡。

木心先生經典散文

篇一:《竹秀》

莫干山以多竹著名,挺修、茂密、青翠、蔽山成林,望而動衷。尤其是早晨,繚霧初散,無數高高的梢尖,首映日光而搖曳,便覺衆鳥酬鳴爲的是竹子,長風爲竹子越嶺而來,我亦爲看竹子乃將雙眼休眠了一夜。

莫干山的竹林,高接浮雲,密得不能進去踱步。使我詫異的是竹林裏極爲乾淨,終年無人打掃,卻像日日有人潔除;爲什麼,什麼意思呢,神聖之感在我心中升起……繼而淡然惋惜了——那山上的居民,山下來的商客,爲的是吃筍,買賣筍乾,箬葉可製鞋底,斫伐以築屋搭棚,劈削而做種種篾器,當竹子值錢時,功能即奴性。生活,是安於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織。更有畫竹,詠竹,用竹爲擔,爲篙,爲鬥械,爲刑具——都已必不可少,都已可笑,都已寂寞。

是我在寂寞。夏季八月來的,藉詞養病,求的是清閒,喜悅這以山爲名的諸般景色。此等私念,對親友也說不出口,便道:去莫干山療養,心臟病。於是紛紛同情同意,我脫身了。

八月,九月,十月。讀和寫之餘,漫步山間。莫干山是秋景最好,日夕尤佳。山民告餘曰:太早太晏不要走動,有虎,有野豬,從後山來。我不甚信,也聽從了勸告。某夜,果有虎叩門,當然未必是虎,也不算是叩門,它用腳爪嘶啦嘶啦地抓門,門是小書房一側的後門,是扉,板扉,厚的,以一銅插銷閂着。我恬然不懼而竊笑,斷定它進不來。此君自然很不凡,諒必是聞到了生人氣,知道我就在門內,但它不懂退後十步,奔而撞之。況且門外三步即竹林,它借不到衝力。西洋式的白漆硬質板扉,哪裏就抓得破。然而在這嘶啦嘶啦聲中,我就寫不下去,只能站在門邊恭聽……沒了,虎去矣,也不聞它離去的腳步聲,虎行悄然無跫,這倒是可怕的。

那時,戰後的莫干山尚未通電,入夜燃白禮氏礦燭一枝。老虎走了,我同樣有失望的感覺。姑且埋頭書寫……不遠的下坡,人聲大作,鳴鑼,放銃——他們發現它的侵犯了,足見剛纔來的不折不扣是一匹猛虎。我似乎很榮幸。翌日晨,送薯粥來的姑娘說:下面那人家被虎咬死一隻羊,來不及銜走……我也長久不咬羊的肉了。給錢叫姑娘代買一條後腿,價錢隨便,如來得及,中午就開戒。

說說話就多了,莫干山半腰,近劍池有幢石頭房子,是先父的別墅。戰爭年代誰來避暑?避暑和避難完全兩回事。房子裏有傢俱,託某姓山民看管,看管費以米計算,給的卻是錢。我在他家三餐寄食,另付搭夥之資--剛到的一個星期左右,我隨身帶來的牛肉汁、花生醬,動也沒有動。他家的菜餚真不錯。山氣清新,胃欲亢盛,粗粒子米粉加醬油蒸出來的豬肉,簡直迷人。心想,此物與炒青菜、蘿蔔湯之類同食,堪愛吃一輩子。是故情緒穩定。要知飼料太薄苦太不如意,未免影響讀書作文。吳爾芙夫人深明此理,說得也懇切,她說,幾顆梅子,半片鵪鶉,脊椎骨根上的一縷火就是燃不起,燃不起就想不妙寫不靈,她那時是吵着要寫一篇論文。我在莫干山也寫這些東西,三篇:《哈姆萊特泛論》、《伊卡洛斯詮釋》、《奧菲司精義》。白晝一窗天光,入夜一枝燭。茶也不喝。我還未明咖啡之必要,紙菸、雪茄、醇酒之必要。寫寫寫渴了,衝杯克寧奶粉。飲牛乳之前先吃點餅乾這類常識也沒有。音樂之必要是知道的,聽聽也就覺得還是不聽好。以爲丹狄的《山居者之歌》差不多,其實也未必,法國的山和人是這樣的嗎。倒是一星期左右過去後,不見粉蒸肉,十日也不見,早餐是那女孩拎了竹籃送來的,晝晚兩頓我去她家共食。下雨,如下大雨,真對不起,姑娘披蓑衣、戴笠帽提飯菜來。我想過,但沒有說“下大雨就不必吃飯了”;寫作這回事很容易發生飢餓,不知別人如何。後來方始想到寫作時豈非在快速耗去卡路里,怪不得老是懷念粉蒸肉,就是勿見上桌了。偶爾邂逅,肉少粉多,肉切得很薄,我不希望在這上面表現精緻,至少是散文,他們在碗裏做的是五言絕句。所以猛虎撲羊,鳴鑼放銃及時趕走,纔是天賜良緣——時近中午,興沖沖快步穿林拾級,遠裏就聞到紅燒羊肉的香味。他們一家四口,老伯大媽、姑娘小弟,氣色晴朗,連我,五張臉似笑非笑。桌上已擺着燙熱的家釀米酒,還有大碗蔥花芋艿羹,還有青椒炒毛豆,濃郁鬱的連皮肥羊肉,灑上翡翠蒜葉末子,整個兒金碧輝煌。中國可愛,還在於主張高溫度飲食,此法更能激勵味蕾的敏感,而餐桌上祥瑞之氣氤氳,就此如夢似真,將味覺嗅覺視覺渾成輕度的暈眩,微微地應接不暇--每當此際,村人自嘲爲“筷頭像雨點,眼睛像豁閃”。如果人多,又全是餓透了的熟人,那麼確有風狂雨驟之勢。果腹之餘,旁而觀之:可愛極了……這頓五員會殲一羊腿,從概念上、範疇上講,是屬於小規模的風雨交加。我是笨,笨得一直認爲姑娘全家四人都是性喜素食的。

是夜,又發現燃兩枝白禮氏礦燭,更宜於寫作。從此每夜雙燭交輝,彷彿開了新紀元。深深感嘆我以往憑一枝燭光從夏天寫到秋末冬初,愚蠢使自己吃虧受苦。客廳裏的舊式壁爐,調理不來,也許煙囪壞了,我怎麼知道呢,向山民買來的並未乾燥的松木,就是要熄火,即使燒着一會,也暖不進小書房來。其他上下六室,更冷。不是可以把書桌搬到客廳火爐邊去嗎,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可能性。書桌在書房裏,就是在書房裏。我只會披了棉被伏案疾書,誠不思桌子之遷徙。右手背起了凍瘡,左手也跟着紅一塊紫一塊——爲了這三篇非博士論文。一個人上十次當,七次是自設的。

這幢石屋因山勢而建,前兩層,後面其實是一層。面空谷而傍竹林,小竹林。竹梢划着窗子,蕭蕭不歇,而且在飄雪了。一味的冷。並非堅持,是凌晨一時後停筆已成習慣。牀就在書桌邊,早登上也睡不着,三文已就其二,這《奧菲司精義》脫稿,大約是年底,不下山也不行了。我得入城謀職業,目前身邊還有錢。老虎怎麼不來。如果山上沒有竹林,全放羊……也不行。還是現在這樣好。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,古老的楠木傢俱,似熄非熄的大壁爐,兩枝白禮氏礦燭,一個披棉被的人,如果……如果什麼,我是說非常適宜於隨便來個鬼魂,談談。既然是鬼,必有一段往事,就是過去的世事,我們談談。我無邪念,彼無惡意,談談是可以的,任何一個朝代都可以談談--這種氛圍再不出現鬼魂,使我絕望於鬼的存在。

雪下大了。南國的下雪天不颳風。竹梢承雪而不動,村犬不吠。銅鑼火銃不響;那是要到萬不得已時才發作的。靜極了,雪和虎爪一樣着落無聲。靜極……靜極……我也不發任何聲息。就牀,就牀不過是把披在身上的棉被蓋在身上。還是一味的冷。熄燭時,吹氣這樣響,只熄一枝。照片,在日記裏,日記在錦盒中,錦盒在枕邊——照片在日記裏……

名字叫“竹秀”,奇怪叫“竹秀”。任何名字都一樣。開始就知道這正是絕望的。這樣的人,就因爲這樣……照片是託人轉言,說我要離開杭州了,想有一張,結果很好,給了,背面有字,“竹秀敬贈”——在日記裏說“想念你”也不恰當,想念什麼。讚美亦無從讚美……後來,指後來這本日記中有兩頁:竹秀,竹秀,竹秀,竹秀,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……以一頁約三百竹秀計算,兩頁自然約六百竹秀。

莫干山大雪,杭州總也下雪。夜十二時,竹秀睡着了……

不知自己的兩個字被寫了幾百次。兩個字接連不停地寫,必然愈寫愈潦草,潦潦草草,就不像了,唯我知道這歪斜而連貫的就是“竹”、“秀”。

是睡着了的,戛然一聲厲響,夜太靜,才如此驚人。屋後的竹被積雪壓折。此外沒有什麼。與“竹秀”無關,非吉兆凶兆。平時看到竹子、竹林,從不聯想到人。竹與人就是因爲太不一樣……又是一枝斷了,竹子已不細,可見雪真厚,還在紛紛不止,天明有偉大的雪景可賞。漸入矇矓,醒,折竹的厲聲,也是睡夢不沉[]。沒像游泳騎馬歸來的睡眠深酣,在學校時曾用雙層牀,我下層,上層的大個兒這天不來教室,午膳也沒見,哪裏去了?飯後回寢室小憩,牀下有鼾聲,撩開褥單,是他哪,搖醒,他咕嚕道:“怪不得天怎麼不亮了。”也是冬季,他並沒有連被子滾進去,竟不冷醒。我也差不多,一百幾十斤的東西掉在牀前,沒聽到——少年兒郎的貪睡是珍貴的,無咎的,因爲後來求之不得。

第三篇論文寫到最後一句,又像死了伴侶。半年死三個。狄更斯可是死得多。所幸我不從事小說。雪景賞過了,偉大,聖潔。冬季莫干山,也和溫帶的其他的山一樣枯索荒涼,銀雪蓋在竹上,樹上,屋頂上,巉巖上,石級上,就此溫柔而繁華。下雪時,雪初霽時,無風,並不凜冽,比夏令還爽亮,雪光反映入室,天花板一片新白。不良的是融雪之日,融雪之夜,檐前滴滴答答,兒時作詩,稱之爲“晴天的雨聲”。滴滴答答,極爲喪氣,像做錯了事,懊悔不完了,屋角,石隙,凡背陽之處總有積雪,一直會待着,結成粗粗的冰粒,不白了,也不是透明。大雪後,總有此族灰色的日益骯髒的積雪。已經不是雪了——“笨雪”。

半年山居,初回城市的頭一兩天,屢興“再上山去多好”的感喟。幾乎事事得重新視聽適應。我已經山化,要蛻變,市化,重做市民。

人害怕寂寞,害怕到無恥的程度。換言之,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作出來的。就文句而言,還是“人害怕寂寞,害怕到無恥的程度”這樣比較清通。

我算是害怕寂寞的人嗎,粉蒸肉,老虎,羊腿,竹秀……再住半年,可能也會無恥了。

在都市中,更寂寞。路燈杆子不會被雪壓折,承不住多少雪,厚了,會自己掉落。

篇二:《明天不散步了》

上橫街買菸,即點一支,對面直路兩旁的矮樹已綴滿油亮的新葉,這邊的大樹枝條仍是灰褐的,諒來也密佈芽蕾,有待綻肥了才鬧綠意,想走過去,繼而回來了,到寓所門口,幡然厭惡室內的沉濁氛圍,戶外清鮮空氣是公共的,也是我的,慢跑一陣,在空氣中游泳,風就是浪,這瓊美卡區,以米德蘭爲主道的岔路都有坡度,路邊是或寬或窄的草坪,許多獨立的小屋坐落於樹叢中,樹很高了,各式的門和窗都嚴閉着,悄無聲息,除了潔淨,安謐,沒有別的意思,倘若誰來說,這些屋子,全沒人住,也不能反證他是在哄我,因爲是下午,晚上窗子有燈光,便覺得裏面有人,如果孤居的老婦死了,燈亮着,死之前非熄燈不可嗎,她早已無力熄燈,這樣,每夜窗子明着,明三年五年,老婦不可憐,那燈可憐,幸虧物無知,否則世界更逼促紊亂,幸虧生活在無知之物的中間,有隱蔽之處,迴旋之地,憩息之所,落落大方地躲躲閃閃,一代代蹙眉竊笑到今天,我散步,昨天可不是散步,昨天豪雨,在曼哈頓縱橫如魔陣的街道上,與友人共一頂傘,我倆大,傘小,只夠保持頭髮不溼,去圖書館,上個月被罰款了,第一個發起這種辦法的人有多聰明,友人說,坐下看看嗎,我的鞋底定是裂了,襪子全是水,這樣兩隻腳,看什麼書,於是又走在街上,大雨中的紐約好像沒有紐約一樣,倫敦下大雨,也只有雨沒有倫敦,古代的平原,兩軍交鋒,旌旗招展,馬仰人翻……

大雨來了,也就以雨爲主,戰爭是次要的,就這樣我倆旁若無紐約地大聲說笑,還去注意銀行的鐵欄杆內不白不黃的花,狀如中國的一般秋菊,我嚷道,菊花開在樹上了,被大雨濯得好狼狽,我友也說,真是踉踉蹌蹌一樹花,是什麼木本花,我們人是很絮煩的,對於喜歡的和不喜歡的,都想得個名稱,面臨知其名稱的事物,是舒泰的,不計較的,如果看着聽着,不知其名稱,便有一種淡淡的窘,漠漠的歉意,幽幽的尷尬相,所以在異國異域,我不知笨了多少,好些植物未敢貿然相認,眼前那枝開滿朝天的紫朵的,應是辛夷,不算玉蘭木蘭,誰知美國人叫它什麼,而且花瓣比中國的辛夷小、薄,即使是槭樹、杜鵑花、鳶尾、水仙,稍有一分異樣,我的自信也軟弱了,哪天回中國,大半草木我都能直呼其名,如今知道能這樣是很愉快的,我的姓名其實不難發音,對於歐美人就需要練習,拼一遍,又一遍,笑了——也是由於禮貌、教養、人文知識,使這樣世界處處出現淡淡的窘,漠漠的歉意,幽幽的尷尬相,和平的年代,諸國諸族的人都這樣相安居、相樂業、相往來……

戰爭爆發了,人與人不再窘不再歉不再尷尬,所以戰爭是壞事,極壞的事,與戰爭相反的是音樂,到任何一個偏僻的國族,每聞音樂,尤其是童年時代就諳熟的音樂,便似迷航的風雨之夜,驀然靠着了故鄉的埠岸,有人在雨絲風片中等着我回家,公寓的地下室中有個打雜工的美國老漢,多次聽到他在吹口哨,全是海頓爸爸,莫扎特小子,沒有一點山姆大叔味兒,我也吹了,他走上來聽,他奇怪中國人的口哨竟也是純純粹粹的維也納學派,這裏面有件什麼超乎音樂的亟待說明的重大懸案,人的哭聲、笑聲、呵欠、噴嚏,世界一致,在其間怎會形成二三十種盤根錯節的語系,動物們沒有足夠折騰的語言,顯得呆滯,時常鬱鬱寡歡,人類立了許多語言學校,也沉寂,悶悶不樂地走進走出,生命是什麼呢,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……

我是常會迷路的,要去辦件事或赴個約,尤其容易迷路,夜已深,停車場那邊還站着個人,便快步近去,他說,給我一支菸,我告訴你怎樣走,我給了,心想,還很遠,難尋找,需要煙來助他思索,他吸了一口,又一口,指指方向,過兩個勃拉格就是了,我很高興,轉而賞味他的風趣,如果我自己明白過兩個街口便到,又知道這人非常想抽菸,於是上前,他以爲我要問路,我呢,道聲晚安,給他一支菸,爲之點火,回身走了,那就很好,這種事是永遠做不成的,猜勿着別人是否正處於沒有煙而極想抽菸的當兒,而且散步初始時的清鮮空氣中的游泳感就沒有了,一陣明顯的風,吹來旎旎癓癓的花香,環顧四周,不見有成羣的花,未知從何得來,人和犬一樣,將往事貯存在嗅覺訊息中,神速引回學生時代的春天,那條殖民地的小街,不斷有花鋪、書店、唱片行、餐館、咖啡吧、法蘭西的租界,住家和營商的多半是猶太人,卻又弄成似是而非的巴黎風,卻也是白俄羅斯人酗酒行乞之地,書店安靜,唱片行響着,番茄沙司加熱後的氣味溜出餐館,煮咖啡則把一半精華免費送給過路客了,而花鋪的馝馞濃香最會氾濫到街上來,晴暖的午後,尤其鬱郁馡馡衆香發越,陽光必須透過樹叢,小街一段明一段暗,偶值已告觖絕的戀人對面行來,先瞥見者先低了頭,學校離小街不遠,同學中的勁敵出沒於書店酒吧,大家不聲不響地滿懷凌雲壯志,喝幾杯櫻桃白蘭地,更加爲自己的偉大前程而傷心透頂了,誰會有心去同情潦倒街角的白俄羅斯曠夫怨婦,誰也料不到後來的命運可能赧然與彼相似,陣陣泛溢到街上來最可辨識的是康乃馨和鈴蘭的清甜馥馤,美國的康乃馨只剩點微茫的草氣,這裏小徑石級邊不時植有鈴蘭,試屈一膝,俯身密嗅,全無香息,豈非啞巴、瞎子,鈴蘭又叫風信子,百合科,葉細長,自地下鱗莖出,叢生,中央挺軸開花如小鈴,六裂,總狀花序,青、紫、粉紅,何其緊俏芬芳的花,怎麼這裏的風信子都白癡似的,所以我又懷疑自己看錯花了,不是常會看錯人嗎?總又是看錯了,假如哪一天回中國去,重見鈴蘭即風信子,我柔馴地凝視,俯聞,凝視,會想起美國有一種花,極像的,就是不香,剛纔的一陣風也只是機遇,不再了,三年制專修科我讀了兩年半,告別學院等於告別那小街,我們都是不告而別的,三十年後殖民地形式已普遍過時,法蘭西人、猶太人、白俄羅斯人都不見了,不見那條街,學院也沒有,問來問去,才說那灰色的龐然的冷藏倉庫便是學院舊址,爲什麼這樣呢,街怎會消失呢,巡迴五條都無一彷彿,不是已經夠傻了,站在這裏等再有風吹來花香,仍然是這種傻……

起步,雖然沒有人,很少人,凡是出現的都走得很快,我慢了就顯出是個散步者,散步本非不良行爲,然而一介男士,也不牽條狗,下午,快傍晚了,在春天的小徑上彳亍,似乎很可恥,這世界已經是,已經是無人管你非議你,也像有人管着你非議着你一樣的了,有些城市自由居民會遁到森林、冰地去,大概就是想擺脫此種冥然受控制的惡劣感覺,去盡所有身外的羈絆,還是困在自己靈敏得木然發怔的感覺裏,草葉的香味起來了,先以爲是頭上的樹葉散發的,轉眼看出這片草地剛用過刈草機,那麼多斷莖,當然足夠形成涼澀的沁胸的清香,是草羣大受殘傷的綠的血腥啊……

暮色在前,散步就這樣了,我們這種人類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戶外存活,工作在桌上,睡眠在牀上,生育戀愛死亡都必須有屋子,瓊美卡區的屋子都有點童話趣味,介乎貴族傳奇與平民幻想之間,小布爾喬亞的故事性,貴族下墜摔破了華麗,平民上攀遺棄了樸素,一幢幢都弄成了這樣,在幼年的彩色課外讀物中見過它們,手工勞作課上用紙板糨糊搭起來的就是它們的雛形,幾次散步,一一評價過了,少數幾幢,將直線斜線弧線用出效應來,材料的質感和表面塗層的色感,多數是錯誤的,就此一直錯誤着,似乎是叫人看其錯誤,那造對了造好了的屋子,算是爲它高興吧,也擔心裏面住的會不會是很笨很醜的幾個人,兼而擔心那錯誤的屋子裏住着聰明美麗的一家,所以教堂中走出神父,寺院臺階上站着僧侶,就免於此種形式上的憂慮,紀念碑則難免市儈氣,紀念碑不過是說明人的記憶力差到極點了,最好的是塔,實心的塔,只供眺望,也有空心的塔,構着梯級,可供登臨極目,也不許人居住,塔裏冒出炊煙晾出衣裳,會引起人們大譁大不安,又有什麼真意含在裏面而忘卻了,高高的有尖頂的塔,起造者自有命題,新落成的塔,衆人圍着仰着,紛紛議論其含義,其聲如潮,潮平而退,從此一年年模糊其命題,塔角的風鐸跌落,沒有人再安裝上去,春華秋實,塔只是塔,徒然地必然地矗立着,東南亞的塔羣是對塔的誤解、辱沒,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獨纔是塔的存在感,瓊美卡一帶的屋子不是孤獨的,明哲地保持人道的距離,小布爾喬亞不可或缺的矜持,水泥做的天鵝,油漆一新的提燈侏儒,某博士的木牌,車房這邊加個籃球架,生息在屋子裏的人我永遠不會全部認識,這些屋子漸漸熟稔,瓊美卡四季景色的更換形成我不同性質的散步,回來時,走錯了一段路,因爲不再是散步的意思了,兩點之間不取最捷徑的線,應算是走錯的,幸虧物無知,物無語,否則歸途上難免被這些屋子和草木嘲謔了,一個散步也會迷路的人,我明知生命是什麼,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,所以聽憑風裏飄來花香氾濫的街,習慣於眺望命題模糊的塔,在一頂小傘下大聲諷評雨中的戰場——任何事物,當它失去第一重意義時,便有第二重意義顯出來,時常覺得是第二重意義更容易由我*近,與我適合,猶如墓碑上倚着一輛童車,熱麪包壓着三頁遺囑,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義中而儼然迷路了,我別無逸樂,每當稍有逸樂,哀愁爭先而起,哀愁是什麼呢,要是知道哀愁是什麼,就不哀愁了——生活是什麼呢,生活是這樣的,有些事情還沒有做,一定要做的……

另有些事做了,沒有做好。明天不散步了。

篇三:《童年隨之而去》

孩子的知識圈,應是該懂的懂,不該懂的不懂,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。我的兒時,那是該懂的不懂,不該懂的卻懂了些,這就弄出許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脫的困惑來。

不滿十歲,我已知“寺”、“廟”、“院”、“殿”、“觀”、“宮”、“庵”的分別。當我隨着我母親和一大串姑媽舅媽姨媽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時,山腳下的“玄壇殿”我沒說什麼。半山的“三清觀”也沒說什麼。將近山頂的“睡獅庵”我問了:

“就是這裏啊?”

“是囉,我們到了!”挑擔領路的腳伕說。

我問母親:“是叫尼姑做道場啊?”

母親說: “不噢,這裏的當家和尚是個大法師,這一帶八十二個大小寺廟都是他領的呢。”

我更詫異了:“那,怎麼住在庵裏呢?睡獅庵!”

母親也愣了,繼而曼聲說:“大概,總是……搬過來的吧。”庵門也平常,一入內,氣象十分恢宏:頭山門,二山門,大雄寶殿,齋堂,禪房,客舍,儼然一座尊榮古剎,我目不暇給,忘了“庵”字之謎。

我家素不佞佛,母親是爲了祭祖要焚“疏頭”,纔來山上做佛事。“疏頭”者現在我能解釋爲大型經懺“水陸道場”的書面總結,或說幽冥之國通用的高額支票、贖罪券。陽間出錢,陰世受惠——衆多和尚誦經叩禮,佈置十分華麗,程序更是繁縟得如同一場連本大戲。於是燈燭輝煌,香菸繚繞,梵音不輟,卜晝卜夜地進行下去,說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圓滿。當年的小孩子,是先感新鮮有趣,七天後就生煩厭,山已玩夠,素齋吃得望而生畏,那關在庵後山洞裏的瘋僧也逗膩了。心裏兀自抱怨:超度祖宗真不容易。

我天天吵着要回家,終於母親說:

“也快了,到接‘疏頭’那日子,下一天就回家。”

那日子就在眼前。喜的是好回家吃葷、踢球、放風箏,憂的是駝背老和尚來關照,明天要跪在大殿裏捧個木盤,手要洗得特別清爽,捧着,靜等主持道場的法師念“疏頭”——我發急:

“要跪多少辰光呢?”

“總要一支香菸工夫。”

“什麼香菸?”

“喏,金鼠牌,美麗牌。”

還好,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,那是很長的。我忽然一笑,那傳話的駝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裏抽金鼠牌美麗牌的。

接“疏頭”的難關捱過了,似乎不到一支香菸工夫,進睡獅庵以來,我從不跪拜。所以捧着紅木盤屈膝在袈裟經幡叢裏,渾身發癢,心想,爲了那些不認識的祖宗們,要我來受這個罪,真冤。然而我對站在右邊的和尚的吟誦發生了興趣。

“……唉吉江省立桐桑縣清風鄉二十唉四度,索度明王侍耐唉噯啊唉押,唉噯……”

我又暗笑了,原來那大大的黃紙折成的“疏頭”上,竟寫明地址呢,可是“二十四度”是什麼?是有關送“疏頭”的?還是有關收“疏頭”的?真的有陰間?陰間也有緯度嗎……因爲胡思亂想,就不覺到了終局,人一站直,立刻舒暢,手捧裝在大信封裏蓋有巨印的“疏頭”,奔回來向母親交差。我得意地說:

“這疏頭上還有地址,吉江省立桐桑縣清風鄉二十四度,是寄給閻羅王收的。”

沒想到圍着母親的那羣姑媽舅媽姨媽們大事調侃:

“哎喲!十歲的孩子已經聽得懂和尚唸經了,將來不得了啊!”

“舉人老爺的得意門生嘛!”

“看來也要得道的,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廟裏的總當家。”

母親笑道:“這點原也該懂,省縣鄉不懂也回不了家了。”

我又不想逞能,經她們一說,倒使我不服,除了省縣鄉,我還能分得清寺廟院殿觀宮庵呢。

回家囉!

腳伕們挑的挑,掮的掮,我跟着一羣穿紅着綠珠光寶氣的女眷們走出山門時,回望了一眼——睡獅庵,和尚住在尼姑庵裏?庵是小的啊,怎麼有這樣大的庵呢?這些人都不問問。

家庭教師是前清中舉的飽學鴻儒,我卻是塊亂點頭的頑石,一味敷衍度日。背書,作對子,還混得過,私底下只想翻稗書。那時代,尤其是我家吧,“禁書”的範圍之廣,連唐詩宋詞也不準上桌,說:“還早。”所以一本《歷代名窯釋》中的兩句“雨過天青雲開處,者般顏色做將來”,我就覺得清新有味道,琅琅上口。某日對着案頭一隻青瓷水盂,不覺漏了嘴,老夫子竟聽見了,訓道:“哪裏來的歪詩,以後不可吟風弄月,喪志的呢!”一肚皮悶瞀的怨氣,這個暗躉躉的書房就是下不完的雨,晴不了的天。我用中指蘸了水,在桌上寫個“逃”,怎麼個逃法呢,一點策略也沒有。呆視着水漬幹失,心裏有一種痠麻麻的快感。

我怕作文章,出來的題是“大勇與小勇論”,“蘇秦以連橫說秦惠王而秦王不納論”。現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纏足一樣,硬要把小孩的腦子纏成畸形而後已。我只好瞎湊,湊一陣,算算字數,再湊,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寬起來,湊到將近兩百,“輕舟已過萬重山”。等到卷子發回,硃筆圈改得“人面桃花相映紅”,我又羞又恨,既而又幸災樂禍,也好,老夫子自家出題自家做,我去其惡評謄錄一遍,備着母親查看——母親閱畢,微笑道:“也虧你胡謅得還通順,就是欠警策。”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親指爲“胡謅”,沒有警句。

滿船的人興奮地等待解纜起篙,我忽然想着了睡獅庵中的一隻碗!

在家裏,每個人的茶具飯具都是專備的,弄錯了,那就不飲不食以待更正。到得山上,我還是認定了茶杯和飯碗,茶杯上畫的是與我年齡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,不喜歡。那飯碗卻有來歷——我不願吃齋,老法師特意贈我一隻名窯的小盂,青藍得十分可愛,盛來的飯,似乎變得可口了。母親說:

“畢竟老法師道行高,摸得着孫行者的脾氣。”

我又誦起:“雨過天青雲開處,者般顏色做將來。”母親說:

“對的,是越窯,這隻叫夗,這隻色澤特別好,也只有大當家和尚纔拿得出這樣的寶貝,小心摔破了。”

每次餐畢,我自去泉邊洗淨,藏好。臨走的那晚,我用棉紙包了,放在枕邊。不料清晨被催起後頭昏昏地盡呆看衆人忙碌,忘記將那碗放進箱籠裏,索性忘了倒也是了,偏在這船要起篙的當兒,驀地想起:

“碗!”

“什麼?”母親不知所云。

“那飯碗,越窯夗。”

“你放在哪裏?”

“枕頭邊!”

母親素知凡是我想着什麼東西,就忘不掉了,要使忘掉,唯一的辦法是那東西到了我手上。

“回去可以買,同樣的!”

“買不到!不會一樣的。”我似乎非常清楚那夗是有一無二。

“怎麼辦呢,再上去拿。”母親的意思是:難道不開船,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——不可能,不必想那碗了。

我走過正待抽落的跳板,登岸,坐在繫纜的樹樁上,低頭凝視河水。

滿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顧,繼而一片吱吱喳喳,可也無人上岸來勸我拉我,都知道只有母親才能使我離開樹樁。母親沒有說什麼,輕聲吩咐一個船伕,那赤膊小夥子披上一件棉襖三腳兩步飛過跳板,上山了。

杜鵑花,山裏叫“映山紅”,是紅的多,也有白的,開得正盛。摘一朵,吮吸,有蜜汁沁舌——我就這樣動作着。

船裏的吱吱喳喳漸息,各自找樂子,下棋、戲牌、嗑瓜子,有的開了和尚所賜的齋佛果盒,叫我回船去吃,我搖搖手。這河灘有的是好玩的東西,五色小石卵,黛綠的螺螄,青灰而透明的小蝦……心裏懊悔,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這麼長的時間。

鷓鴣在遠處一聲聲叫。夜裏下過雨。

是那年輕的船伕的嗓音——來囉……來囉……可是不見人影。

他走的是另一條小徑,兩手空空地奔近來,我感到不祥——碗沒了!找不到,或是打破了。

他憨笑着伸手入懷,從斜搭而繫腰帶的棉襖裏,掏出那隻夗,棉紙溼了破了,他臉上倒沒有汗——我雙手接過,謝了他。捧着,走過跳板……

一陣搖晃,漸聞櫓聲唉乃,碧波像大匹軟緞,盪漾舒展,船頭的水聲,船梢搖櫓者的斷續語聲,顯得異樣地寧適。我不願進艙去,獨自靠前舷而坐。夜間是下過大雨,還聽到雷聲。兩岸山色蒼翠,水裏的倒影鮮活閃嫋,迎面的風又暖又涼,母親爲什麼不來。

河面漸寬,山也平下來了,我想把碗洗一洗。

人多船身吃水深,俯舷即就水面,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,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……我站起來,可以潑得遠些——一脫手,碗飛掉了!

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,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,浮着,氽着,向船後漸遠漸遠……

望着望不見的東西——醒不過來了。

母親出艙來,端着一碟印糕艾餃。

我告訴了她。

“有人會撈得的,就是沉了,將來有人會撈起來的。只要不碎就好——吃吧,不要想了,吃完了進艙來喝熱茶……這種事以後多着呢。”

最後一句很輕很輕,什麼意思?

現在回想起來,真是可怕的預言,我的一生中,確實多的是這種事,比越窯的夗,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,都已一一脫手而去,有的甚至是碎了的。

那時,那浮氽的夗,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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